时下,“国学热”正在兴起,人们重新捡拾儒家传统,期望寻找到中国人身份认同感的今天,
“你们要思念上面的事,不要思念地上的事。”56年前,马汉宝(字襄武)教授感于《新约》中的这句话,为自己的书房取名为“思上书屋”。
56年后,这位我国台湾地区“司法院”前大法官、曾执教于西方多个着名学府、学贯中西的法学硕儒,来到西北政法大学,在“海峡两岸国际私法学术研讨会”上,面对数百名修习法律的莘莘学子,深情忆及自己的父亲——1912年即任中国第一批法官的马寿华先生。心香一缕,晚近100年来,中国几代法律人之间的传承清晰可见。
以儒家背景深入西方法律文明
马汉宝与他的父亲马寿华,自身就是一个颇有意味的中国特有之文化现象。
马寿华(字木轩,号小静),是第一批受正规西方法律教育训练的中国人。20世纪初,备受列强凌辱、积贫积弱的中国,开始在全国几个地方设立传授西方法律的法政学堂,希望培养具有现代西方法律观的司法人员,以备变法之需。马寿华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17岁时由安徽涡阳老家考入开封的河南法政学堂,1910年毕业后,就任河南开封地方检察厅检察官,次年取得律师资格。
马寿华一生在司法界服务达61年,退休时是我国台湾地区“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长。而且他还是台湾书画界巨擘,张大千先生的夫人就曾行叁跪九拜大礼,拜他为师学画。
马汉宝从小受父亲影响深远。在上世纪30年代,父亲在上海做执业律师,家住在法租界里的英文区,马汉宝从小的玩伴都是外国孩子,他又受过标准的语法训练,所以英文很好。而父亲为了让他受到传统教育,又送他到国学大师王培荪先生办的小学学习“四书”、“五经”。王先生要求极严,“四书”全部读完,并要写“书后”(即读后感),“五经”虽背不完,但重要的篇章都要读。就这样,他受到了传统儒家的严格教育,生命中从此是儒家的底色。
1949年,在复旦大学读法律尚未毕业的马汉宝随父亲到了台湾,在台湾大学续读完法律后留校任教,此后一生成就斐然,培养了大量法界精英。“思上”的含义之一,于马汉宝是“师法乎上及力争上游”,他一生求学、为人莫不如此。在此信念之下,出身传统儒家的他,又学贯中西,在世界各地的大学教法律,为西洋人讲授中国的礼法传统,他也因此在国际法学界盛名卓着,先后受邀至美国华盛顿大学、奥地利维也纳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香港大学等担任教授。
力主中国人“叁代同堂”
马汉宝虽受西方法律的严格教育,却终身服膺于孔孟之道,而且一生都身体力行。他和父亲马寿华共同生活半个世纪,“父子恩情逾于寻常”。在父亲去世30年之后,他至今秉承家庭传统,依然是“叁代同堂”,和儿孙生活在一起。虽然,他也曾感叹“很不容易”,但还是决心用自己的行动来践行儒家伦常。他还曾有过想法,建议兴建“国民住宅”,优先配售给“叁代同堂者”,没想到后来新加坡还真采取了这种办法,用免税和低价租屋等方式,在全国提倡“叁代同堂”的家庭模式。
1982年,马汉宝经蒋经国提名、“监察院”同意,“递补”第四届“司法院”大法官,从此开始了大法官生涯,到1994年第五届任满为止,共参与解释“宪法”与法令30多件。在12年的大法官生涯中,正值台湾社会解除戒严到民主化的时代,他秉持的基本信念是:为了满足台湾转型社会对于基本权利保障实现的高度期待,他愿意通过大法官解释来带动法治的进步。
有论者认为:“马汉宝与他的父亲,以超过半个世纪的亲身生活体验,验证了重视伦常的传统法律文化与偏重权利义务的西方法律文化融合的可能。”
“我信仰的 我都努力去做”
记者:您今天寄语说希望法科的学子们能恬淡一些,这和现在人们强调竞争仿佛不同。
马汉宝:说到这里,又会说起我父亲。我父亲不像别人把艺术书画只作为自己的消遣。他希望用书画影响他人。他最喜欢画竹子。因为竹子虚心、劲节,往上长。竹子会随着风弯曲,但不会折,“清风高节”也就是比喻说人要如同清风般正直,做人节守要高。所以在中国的传统中,竹是比拟君子的。父亲许多书画题款都是鼓励人做正人君子,平时他最喜欢题的也都是白居易、陆放翁的诗词。
父亲虽然自己做官做得也很高,但他总劝人不要太热衷官场。他做过“行政法院”的院长,也做过“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委员长,这个委员会是对那些没有犯法、但有失“官箴”的公务人员予以惩戒的。他字木轩,过去人们尊称他为马木老,都说马木老的这个字画,挂在家里,那种宁静之气确实是不一样的。
记者:您后来接受的是偏重个人权利义务的西方法律熏陶,但一生中与恪守传统的父亲相处50多年,践行的却是儒家传统。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马汉宝:说到这一点,其实我是相当有成就感的。但还是不容易。在学问、做人方面一句话就是“重言行”。怕你说的是一套、做一套。必须言行一致。我觉得欣慰的是,我信仰的东西我都努力去做。所以我的学生和我都很好,他们也常常说,我能在学问之外、做人方面对他们有所帮助。我也很欣慰。我们父子也都是这样的。
当然我也很幸运,虽然我从小在上海的租界,过的是一种国际化的生活,对西方的那一套很熟悉。但我又受过传统训练,很知道我们中国自己的东西。
记者:二者之间有没有冲突?听说您的父亲一生都穿长衫,家庭如何沟通呢?
马汉宝:我是尽量来做的。我在国外很多的学校教书,我对外国学生也讲,他们也觉得很有意思。在传统的中国,其实礼法一直是不分的,也就是传统的法律与道德不分。我一生都希望把中国的法律和道德中真正有价值、穿越时空的东西给外国人讲。“伦理”这个词用英语讲是humanrelationship,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个人,都是有人权的,但别忘了,你不能断开与他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伦常。
说起来也是非常有趣的。我的妻子自幼是在欧洲受教育,懂英、德、法文,但和我结婚时还不会说中文,就要面临叁代同堂。当时很多人怀疑我们的家庭能否沟通,可没关系,因为有我做桥梁,一家人其乐融融,每天在一起吃饭,一生相处都很好。而我们呢,说来你们都不相信,结婚50年没吵过架的。
记者:您深受传统儒家的影响,但怎么又是基督徒?
马汉宝:是的,我和妹妹是最早开始加入老教会圣公会的。然后我影响了父母,当初在确定这个信仰时,因为基督教不让祭祖,我和父亲都是儒家传统,不能不祭祖的。但后来我厘清了这个问题,祖先是人,活着是人,死了也是人,祭祖如果是追思,是没错的。要注意的是,他不是神,是人,基督教最重要的是只有一个神。
我对父亲说,孔老夫子都会说“不知生,焉知死”,他没有谈到灵魂,也没有谈到死后,有很多的地方会说到“天”,其实就是“神”的意思。我想,信仰会帮助我们度过此生现世,增加我们的力量,因为人是软弱的,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强大。人因“信”而平安喜乐,有何不好呢?所以后来我们的家庭因共同的信仰而更加和谐。我内人从小是在德国的基督教家庭生活,但后来和我结婚后才信。我们一生彼此相助,做什么都在一起,一直都很好。
记者:现在台湾的传统文化如何?
马汉宝:台湾的传统文化没断,但还是受了一些影响。我的学生们许多都在大学教书,他们告诉我现在的学生不好教了,所谓的尊师重道也没有了。对此,我是很反对的。到现在,我的外国学生都不敢叫我的名字,我让他们叫我“professor马”。其实这也是伦常。我和妻子都有一个爱好,收集各国的成语,结果发现世界各国的成语里讲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人们都想“liveabetterlife”,生活好一点,但恬淡一些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生活啊。又比如贪污,如今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应对这些问题,其实我们中国过去的一些伦常教育都是有价值的。